黄鸿仪

陈大羽先生那健壮的身躯，敦厚慈祥而有特点的面庞令人印象深刻。他虽年过八旬，一头银发，却精神亢奋，说话声如洪钟，更显出老蚌生珠的风采。他喜悦之时爽朗的笑声使人振奋，若心有不平事便露情于色。他胸中容不得虚假，眼里看不得丁点龌龊。这明净的心境、坦荡的性情表露于其作品中，便是一种强烈、雄健、奔畅、苍厚的艺术风貌。这鲜明、爽快的性格正是一个出色的写意画家所特有的气质和个性。

陈大羽原名陈汉卿，1912年生于广东省潮阳县棉城镇。此地邻近汕头，商埠早开，与海外通商及文化交流频繁，大大促进当地文化教育的发展。幼年的汉卿就入学求读，至初中毕业时，因父亲失业，家境窘困而辍学。只好四处求职，在亲友保荐下，到汕头一家水果行当书写、管外账。但为时不长商行倒闭，无可奈何又回到家乡。在老师推荐下到一所小学里任教，月薪微薄，难以养家糊口，不时受到家资富有、眼光势利的族人的冷眼和讥讽。世情的冷漠使他发奋进取，去闯一条人生新路。他自幼爱好书画，常同几位志趣相投的朋友去汕头参观书画展览。他笃志好学，对中西艺术总要看个究竟，久而久之，便心有所得。1934年他从报纸上获悉上海美专举办中小学美术老师暑假培训班的消息，就努力争取赴沪参加培训班学画。翌年他又欣然参加第二期培训班。老师诸乐三见其成绩优秀，便语重心长地鼓励他说：“凭你的条件，完全可以考取上海美专插班三年级⋯.”老师的鼓励使他对前途充满新的希望。在青岛本家伯父的支持和赞助下，终于如愿以偿地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中国画系三年级。在校中昼练字习画，夜刻印攻读，常常通宵达旦，在诗、书、画、印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打下扎实的基础。他倾心吴昌硕、齐白石豪放雄浑的写意花鸟画，从美专教师王个簃、诸乐三那里受到吴昌硕画风的熏染以及赵之谦等上海名家的影响。书法从师李健先生。篆刻得到马公愚、诸乐三先生的有益教导。毕业前夕，刘海粟校长赴南京举办现代画展，从美专学生中挑选展品。陈汉卿七件作品入选参展，感到十分高兴。毕业后他至青岛教书，业余仍孜孜不倦临帖作画。一个偶然的机会，学校要选派一名教师赴北平进修，没有人去，同事鼓励他到北平看看。于是他到了北平并结识了王友石先生。王友石先生引荐他去拜见齐白石，从此他成了齐白石的学生。白石老人纯朴的性格、敦厚的风范、真诚的艺德和洞察艺术真髓以及独辟蹊径的艺术追求给予他深刻的影响。齐白石一套“物色尽而情有余”，“我行我道，下笔要我有我法”，“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等求变图新的艺术观对陈大羽的艺术道路起着重要的影响。白石老人是画家、诗人、篆刻家、书法家，给陈大羽以多方教导，他从白石老师那里吸取到全面的学养。齐白石的画从民间美术中吸取朴实醇厚、鲜明强烈、删繁取简的特点对陈大羽的美学追求更是弥足珍贵。在良师的教导下，他竭力殚思，磨练笔墨，博闻精取，剪裁运化，力求拓新，作品逐渐形成豪放雄健的风格。1945年齐白石曾在他挥写的一幅《苍松》图上题：大羽弟画此幅真是龙蛇飞动，年少思深，不多见也。八十五岁白石题。齐白石还赞扬道：“赵（之谦）吴（昌硕）以后，独见陈君。”此中当然含有白石老人自谦和勉励弟子之意。白石老人总是以鼓励来激发他的学生，此间也有他深远的眼力和殷切的期望。不久，白石老人还特地把他“汉卿”之名改为“翱”，字“大羽”，以勉励他在中国画艺术的辽阔天宇间自由翱翔。此后几年，陈大羽努力创作，相继在京津、青岛、上海、港澳等地举办个人画展，画名日扬，为画界同人所注目，更赢得艺术界前辈的鼓励和奖掖。1948年冬上海美专校长刘海粟邀请他回母校任教，接替来楚生先生的写意花鸟画课。五十年代初，全国高等院校调整，上海美专、苏州美专、山东大学艺术系合并，在江苏省无锡市成立华东艺术专科学校。1958年该校又迁往南京，校名改为南京艺术学院，陈大羽先生随校迁至南京。他始终辛勤地执教在这所高等艺术院校的讲坛上，任中国画教授，一度曾任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主仕。陈大羽近半世纪的艺术教育生涯，为繁荣我国艺术事业培养出许多在国内外颇有影响的书画家和篆刻人才，桃李满天下。执教之余他日以继夜耕耘在写意花鸟画园地，艺术上博采精取，力师造化，开拓新意，形成具有鲜明个人特色的画风。书、画、印艺臻妙境，成为我国著名的写意花鸟画家、书法家、篆刻家，没有辜负齐白石老师对他的辛勤栽培和热切期望。现在陈大羽教授仍然执教在南京艺术学院，培育了一届又一届研究生，还担任学院美术系名誉系主任、中国书法家协会常务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江苏分会副主席、中国书协江苏分会副主席与南京市书画院副院长等。出版《陈大羽画集》（1947年版）、《陈大羽画辑》（1980年上海人美版）、《陈大羽作品集》（1988年日本版）、大型画册《陈大羽画选》（1991年江苏版）与大型精美画册《陈大羽画选》（香港版）等等。

中国写意画依托着中华文化的深厚背景，有着中国绘画艺术自身演进的历史。可以说写意画在一定程度上是人的个性解放在艺术上的反映，它的出现是人类视觉艺术史的重大发展。所以近千年来写意画能承上启下，名家辈出，在历史巨流中向前发展。陈大羽专心致志，自甘寂寞，在中国写意画艺术天地里耕耘五十多个春秋，用过的残笔废纸可堆成笔山纸丘。人们从他的画上那铁铸般的线条，强烈苍浑的色墨感受到力的美感。这是他数十年艰辛磨练和独特美学追求凝成的结晶，这高简精练笔墨含着他多少血汗和辛苦。如今他虽年过八旬，仍然笔耕不息，眼疾折磨、视力减退也没能使他放下画笔，这“春蚕精神”多么可贵!回顾几十年艺术生涯，他深知作为一位中国画家，作品就是其人格的反映。画为心声，不可违心而出。功名之士，决不能为泉石澹泊之音；轻浮之子，岂能为敦厚大雅之响！陶潜多素心之语，李白有遗世之句，杜甫兴广厦万间之愿，苏轼有思四海昆弟之言⋯.穿透岁月烟尘人们从艺术品中仍可以感悟到作者情操的映射，感情的寄托和心声的轨迹。可见，“做一艺术家，须先做一堂堂之人。”陈大羽领悟着中国艺术首重人品的重要意义，严于律己，自觉熔铸自己纯正心灵和培养自己崇高的品格与磊落的气质。在尔虞我诈的旧社会，他自守清白，曾以画鸡寄情，表达他鄙视“笼鸡”般的人生，宁以卖画糊口也不巴结权贵。70年代中期，“四人帮”无中生有地对他迫害，没有压弯他的脊梁。他厌恶害人的“文网”和奴颜媚骨的“墙头草”式人物。而对恩师道友却充满情谊，如对南京书法界前辈萧娴，他很敬重，每年画一幅鲜泼泼的寿桃图送上，题“偷来王母桃，敬献萧老寿”，为比他年长十岁的枕琴室主萧娴祝寿。他对家中妻儿更是关怀备至。夫人郑惜花是由父母主婚原配，又是文盲，而如今大羽是蜚声中外的著名书画家、著名教授，他没有因老伴社会地位和文化水平的悬殊而嫌弃疏远她。成名不忘糟糠之妻是美德，他对共患难的贤内助很敬重，他曾在《我和老伴》一文中写道：“有一年家里煲苦瓜汤吃，老伴深有体会地说‘吃苦瓜就像人生一样，先是味苦，到喉口底却是味美甘凉’。后来，我画了一幅《苦瓜图》，题句：‘先苦后甘悟真谛，老妻启我作瓜图。’还加跋；‘吾乡珠瓜一名苦瓜，盛夏啖之可消暑解热，而老妻则以经历悟出人生况味。’”字里行间流露出他与老伴深笃的夫妻之情。他对恩师齐白石、刘海粟先生无比崇敬，时常对学生讲起老师的恩情。而对学生他爱心似火，德才兼教，爱才若渴。笔者在学校中受教于大羽老师。大学毕业后十多年没机会从事中国画创作，笔墨生疏，专业荒废。大羽老师一再敦促、鼓励，笔者终于重操笔墨，取得一定成果。大羽老师鞭策之恩学生铭刻心底。还有一件事令我终生难忘。我初入艺途，因心知自己书法不过硬便不敢在作品上题款，拜求大羽老师题字，大羽老师一面题写一面认真开导说：“万事起头难，不要怕写不好题款，先要敢写，一次又一次地写，就会由写不好到题得好⋯.”我得到大羽老师的启导，从此认真练字，终于不负老师的期望。这就是陈大羽先生品德风范的素描，也是一位中国写意画画家的人品和气质。

中国写意画最显著的特征是“写”。“写”具有三方面属性：“（一）是主体精神的倾泻性，即宣泄、倾吐、解脱之意。（二）是客体反映方面的传写性，即描摹、仿效、表现之意。（三）是艺术本体方面书写性，即文字、书法之意。”（注1）具体表现在作品上是指画家重视运用以线为主的笔法来造型，并运用“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迁想妙得”，“以形写神，形神兼备”的理法观、造型观表现大千世界。其二指画家必须熟练掌握中国画工具、材料（宣纸、毛笔、墨、颜色）并重视用笔的变化来表达自己艺术追求和抒发内心情感的作用。也就是善于运用中国书法独特书写用笔规律，以抑扬顿挫、轻重缓急、枯湿交错、浓淡相生、富有力量美感和生命暗示的“有意味”线条呈露作者的情绪节奏与意兴趣味。这物化的痕迹成了一种神奇的感情密码和运笔者情绪的心电图。在“写”的表现过程中，画家的情绪变化与表现手段的美有机融合为一体，成为笔墨造型的视觉性“空间艺术”。由于挥写过程中宣纸和水墨色渗透灵敏度的特殊性，笔线墨迹犹如乐曲中自第一个音符开始，音符变化随时间的推移逐渐展示着作者的感情发展的痕迹，为此带着“时间艺术”的特色。所以“写”是联接“空间艺术”与“时间艺术”的纽带，又是“书法艺术”与“绘画艺术”的纽带。历朝许多名画家都选取书法中合理成分输入写意画，大大丰富了写意画的形式美和表现力。成功的写意画中的笔墨“分开来看，笔笔是书法，合起来看，笔笔是形体”（注2），“可谓书、画通灵，千古无两”（注3）。陈大羽先生明白“书画同源”之理，从学画之始就同时习练书法，书画同步并进。早期从唐人碑刻入手，又临摹《张迁碑》与晋《爨宝子碑》，奠定了坚实的书法功底。后来又研习《石鼓文》、《三公山碑》、《天发神谶碑》。他对这些古碑拓朝夕揣摩，心摹手追，融会贯通。他认为凡书通即变，皆应从“有法”进入“无法”的境界，从书法艺术传统里取精用宏，逐步演化出自家面目。人们从他挥写的篆书可以发现他把顿笔、涩笔、方笔巧妙互用，化直折为圆转，融合大篆、小篆之长，形成结体雄健、布局自如、骨力遒劲的特色，大有破空杀纸，力运千斤的气势。其笔下行书、草书善于熔铸各家，舒张开合犹如作画，能承吴昌硕、齐白石洒脱拙朴意趣，又有篆骨隶韵，促成苍劲雄浑、气息厚实，笔法奔放、骨力深沉的独特书风，堪称书坛名家。而在篆刻上他也下了很大的功夫，早年师从马公愚、诸乐三，攻习汉印，取其平正、古朴、浑厚之长。又从赵之谦、吴昌硕的印章艺术中吸取丰富的营养，印艺大进。当时其师马公愚曾有赞评：“刻印宜取法于汉，亦犹诗之宗唐，不二法门也。汉卿（大羽原名）所作之印深得汉人遗意，不趋时媚俗，他日当目无浙皖，自成一家。”这预示着陈大羽后来印艺的发展趋势。尔后大羽拜师齐白石，齐派印风给予他印艺以重大影响。他那爽快、坦率的个性与白石老师刚劲、简洁、明快、恣肆和富有独创性的治印特点相投契。过去他曾花功夫攻习汉印，股指力强，又得齐家运刀之法，当然心手相应，出神入化，所刻之印大刀阔斧，鲜明简洁，丰神跌宕，趣格非凡。高超的印艺、独特的风格使他闻名印坛。陈大羽的篆书雄伟朴茂，气势开张，苍浑憨厚。以篆入草，以书入画，以画入印皆能相映生辉，相得益彰，自成家数。具备如此厚实的修养和功夫，可见他的写意花鸟画定非凡品，笔锋所“写”必然是笔墨老辣的意象，其勾勒点虱、水墨泼彩匠心独到。笔下所作苍松红梅、白菊紫藤、冬柏秋荷，或凌霜傲寒，或高洁不沾，或怒放向荣，皆生动有姿。作品或浓艳典丽，或淡雅有致，皆格调清新，纷呈异彩。无论是巨幛或小品，满纸溢情，充实饱满，恣肆酣畅，骨力遒劲，神韵兼备。近观见笔墨，远赏有气势，无不引人入胜，赏心悦目。在今日画坛上，书、画、印兼擅者已是寥若晨星了，而陈大羽不愧为精通三艺的佼佼者。

中国写意花鸟画以描绘大自然动植物为题材，却寄托着画家某种意念和理想，带着一定象征和寓意的内涵。所以画家常常借托梅、兰、竹、菊等，以寄寓手法表现人的品德、节操、胸襟、意趣。这种不重于描绘自然界存在实体，更多的是寓托于这些实体以象征世间某种人生哲理、意蕴是中国花鸟画的显著特点。画家以造化为师，从自然中花鸟虫鱼的物态、物理、物情方面观察感受，触景生情，情动意生，凝意成象。自心觉至心象过程中画家对无情无意的自然物体观察感知时，实际上已把自己心里某种感情投射到被描绘对象上，被观照的对象已浸染观者的思绪和情感，成为意象、情象——艺术形象。它所暗示和寄托着与原形象不相称的巨大内涵，使人从这意象的观赏中获得更深层的意义。这就是花鸟画的创作规律，但由于不同时代，同一物体在不同画家的描绘中，所寄托的感情却是不同的。而同一个画家在不同时期里表现同一物体所流露的思想情绪也是不同的。陈大羽先生曾以擅长画鸡而闻名于世。他画鸡寄情如徐悲鸿以画马来寄托各时期感情一样。他早年生活在尔虞我诈的龌龊世道里，心境苦闷没法排解，只好寄情书画，笔下的“鸡”总是关在竹笼或围在篱笆里，题“笼鸡有食汤刀近，野鹤无粮天地宽”，借此表达他对“野鹤”在广阔天地里自由自在的生活的向往，鄙视“笼鸡”般苟且偷安的人和人生，表露出自己宁以卖画糊口，自守清贫，决不趋炎附势、巴结权贵的操守。画面笔墨洗练，形象生动，寥寥几笔浓墨泼写出公鸡尾巴，笔势剽悍，墨韵淋漓，交错有致，势凌烟霞，如惊雷响锣令人为之一震。四十年代，齐白石见其画，题赞：“论艺术要能有过人之天分，有此画鸡之天分，天下人自有眼目，况天道酬勤，大羽弟应得大名。”恩师的勉励使他更加勤奋，努力开拓画鸡的新审美领域。50年代他所画的鸡一扫旧时面貌，赋予新的寄托。他笔下那身姿矫健、精神抖擞、生气勃勃的鸡令人精神振奋，如《报晓》中描绘的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雄鸡迎着晨光引吭高歌，一派“天下大白”的清新意境。《野趣》中那脉脉含情的双鸡，栖伏在茂密的扁豆花叶丛间，似亲密伴侣在嘁嘁细语，温馨的情趣令人喜爱。他长期对鸡的形态、动作、习性细致观察、体味，并以日趋炉火纯青的笔墨技巧加以表现，大有“随笔一发，自成天蒙”的“妙含自然”之境。为此刘海粟先生给予高度评价：“骨气洞达，奕奕若有神力。”然而十年“文革’，浩劫时，花鸟画被“四人帮”宣判为“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此际画家作画便是“犯罪”，作品即是“罪证”。1974年陈大羽曾画了一幅题为《迎春》的画。画面上烂漫的迎春花丛下，一只神采奕奕的雄鸡呼吸着春的气息，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色。可是这幅讴歌美丽春天的画竟被“四人帮”诬陷为“黑画”，报刊连篇累牍地“批判”，兴师动众大肆讨伐，画界少数“墙头草”式人物也呐喊助威，充当“助纣为虐”的角色。在“莫须有”罪名的迫害下，陈大羽陷入蒙害受冤的痛苦深渊。在他精神痛苦无处伸诉之时，却有一位省文化部门领导悄悄地由笔者带去私访陈大羽。他热情地问候陈大羽并转达当时江苏省委领导彭冲对他的安慰，请他宽心，深信冤枉总会昭明。不久，“四人帮”垮台了，万民欢歌，爆竹声声，户户沽酒食蟹。陈大羽好似再生之人，饱经劫难后的欢乐是“狂欢”，陈大羽胸中激浪奔涌，情不自禁命笔作画。一幅《痛饮图》出现了，一盘橘红色的蟹，三雄一雌（含意众人皆知），似乎还冒着热气，高高酒壶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画上笔墨随意，色艳意足，真有笔歌墨舞之态，题：“四邻爆竹声喧，举国欢庆除害。人人畅饮开怀，一时蟹酒脱卖。”一股喜悦的情浪从风趣的打油诗中跃出，这幅画是丙辰秋万众狂欢心境的写照，也是那个特殊时代的记录。再看《红梅竞放春光报，阔步高歌迎朝阳》画上的“鸡”，这“鸡”是经历“痛批”过后重新出现的“鸡”。“它”昂首阔步，神采激昂，步伐雄健行进在盛放的寒梅丛中，迎着初升的朝阳，充满自信，充满希望。多么亢奋的情绪!多么酣畅的笔墨!那纵放厚实的线条、酣畅淋漓的墨渍是画家苦去甘来的欢快心境的痕迹。笔墨当随时代，作者情绪变了，同一个被描绘对象所寄托的“情”和“意”及其象征性的内涵也截然不同。陈大羽先生半个世纪画鸡的曲折经历充分说明花鸟画的“寄寓”、“象征”的特殊规律。他长期艺术探索所积累的创作经验对提高当代写意花鸟画的创作水平有着很重要的借鉴意义。

常言道：“花争秋后美，人敬老来红。”陈大羽先生八十五岁了，数十年的笔墨砥砺，艺术探觅，迎来了今日艺术臻于炉火纯青的佳境。但他不服老，常常风趣地说：“五十淌鼻涕，六十小把戏，七十不稀奇，八十多来兮⋯.”乐以忘老，夜以继日笔耕不止。五年前在江苏省美术馆举办陈大羽八十寿辰书画展，展厅上四壁琳琅，书画生辉，空气中飘散着“鸟语花香”的芬芳，观众如潮。参观者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铁骨铮铮的篆书“坚定不移走自己的路”。这阐明了他的艺术追求和信念。接着是三幅陈老四十年代的作品：《苍松》、《雄鸡》和《葡萄松鼠》，三幅画上都有齐白石的题款。《苍松》上题：“大羽弟画此幅，真是龙蛇飞动，年少思深，不多见也。八十五岁白石题“《雄鸡》上题：“论艺术要能有天分过人，有此画鸡之天分，天下人自有眼目，况天道酬勤，大羽弟应得大名。甲亥八十七岁白石记。”在《葡萄松鼠》上题：“下笔之超雅，陈生过我，白石题甲亥。”这些题记是齐白石对其弟子的评语，也显示出五十多年前陈大羽的艺术水平。而大部分展品是陈大羽近年之作，可以窥见他多年来艺术探求的轨迹，人们从中可以体悟到陈大羽写意花鸟画的几点鲜明的艺术特色：

（一）守真向善，抱朴天成的美学追求。陈老生性正直磊落，他那真诚、豪爽、仁厚的性格表现在艺术上是“情真”与“意真”。他对生活、对艺术有一颗炽热的爱心。中华大地一花一草，一鸟一鱼都能引发他深厚的恋情和思绪。1976年前后，他遭受“四人帮”诬害，又闻周总理逝世的噩耗，心底“满腔哀思满腔愤”难以抒泄，一腔忧恨全倾注于笔毫间，以苍松、银花和英雄纪念碑构成银花千重如浪的庄严、肃穆的画面，洁白的花海使观者自然而然联想到天安门广场的人海，人们仿佛听到隆隆惊雷。这是亿万人迸发出的心声。真情立意便敢于打破花鸟画传统的习惯章法和常用手法。《银花千重亿众心》的新意境拨动了多少人的心弦。1977年春陈老作《鱼乐图》，画中一群游鱼徘徊水中，题曰：“庄周濠梁观鱼，谓鱼乐也，余曰非也。鱼非乐也，世有纶筌在，鱼忧惧不暇，鱼何乐之有。”此画流露出作者和大部分知识分子对“世有纶筌”的余悸。这是陈老真实情感的倾诉。本文上面列举的《痛饮图》、《苦瓜图》、《红梅竞放春光报》等皆是情真意切的佳作。“发乎情故能感人之情。”（注4）情真、意真正是陈老作品具有感人魅力之所在。艰辛与坎坷的人生经历没有使陈老消极，他以乐观开朗的态度与对生活的希望为社会奉献出一颗无私的爱心。除夕之夜他挥毫写丹柿、百合、玉如意，祝贺千家万户《百事如意》，又画黄杏、佛手和红柿祝愿世间家家《世世幸福》。平日他常画色艳如霞的“蟠桃”和“牡丹”，题上《大福寿》、《大富贵》贺赠同道艺友。更令人感动的是1991年春节他双目患疾就医，手术疗效不佳，视力极差，全凭感觉在纸上画出黄澄澄的香杏和佛手，一盆繁茂的万年青，歪歪斜斜题：“幸福万年，辛未年大羽医眼朦胧画。”他处眼疾之苦仍不忘向人间扬善祝福，这行善慈爱之心令人敬仰。在艺术上他崇尚“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和“既雕既琢，复归于朴”的美学观，又深悟中国画是借笔墨写天地万物的堂奥。历代画家以中华民族之思维方法去观察、表现客观世界，在艺术实践中探觅选择，形成一套笔墨程式，成为后来者有益的借鉴。但有出息的画家决不依赖前人留下的表现程式，总是艰辛追求“无法而法，乃为至法”的艺术境界。大羽先生力行“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之路，对大自然被描绘对象的物理、物态、物情深入观察、体悟，对其活动规律、神姿情韵了如指掌。模写物象决非中国画的目标，以自己的精神创造崭新意象才是画家求索的画境。大羽先生为了画鸡，在家养鸡并到养鸡场画速写，千方百计捕捉鸡最传神的瞬间。为了使塑造的鸡的艺术形象具有暗示和寄托着与物象不相称的巨大内涵——人生的深层意义，他以意驭法，借比兴、寄寓、象征、夸张、变形等手法达到“物眼呈千意，意眼入万真”的艺术效果，所以陈老笔下的“鸡”不仅形神极尽其妙，呼之欲出，而且那“人格化”的“鸡”使人体味到深沉的人生哲理。画家在表现过程中“胸有成竹”，“意在笔先”，故挥毫时能任情抒写，随意生发，笔墨劲爽。似信手拈来，却可直抒胸臆，巧写成象，传神天成，达到删尽雕饰的天然纯朴之妙。

（二）诗书画印融合，开拓花鸟画新意境。由诗书画印有机融合构成艺术综合美感是中国画的优秀传统之一。历代写意花鸟画家（尤其是明清时期）都很重视运用书法、金石刀法入画，使艺术形象具有金石趣、书法味的审美情趣；再配上恰如其分的诗词，有机地构成艺术意境，使作品富有浓厚的艺术感染力。陈大羽先生不仅在书画印方面有很深厚的功力，在诗词方面也有独到的见解和很深的造诣。他曾在一幅画上题“百年树木，千年树人”之句。“既矫古谚写实之弊，亦为大羽立身处世从艺之基准。立于历史之高峰，期求现实之实践。”（注5）在《鱼乐图》中题“庄周濠梁观鱼，谓鱼乐也，余曰非也。鱼非乐也，世有纶筌在，鱼忧惧不暇，鱼何乐之有。”虽是引摘古代圣哲之言，却以自己独到不群的看法用于题画，使作品更具耐人寻味的内蕴。请看气势开张、格局奔放的《千年松万寿菊》，画上那刚健有力、粗壮稳重的苍松枝干和钢针铁骨般的松叶全以篆书笔意勾出，而那傲霜的秋菊采用疾里求稳、稳中求变的草书笔法写出，浑厚的赭色巨石把这对比强烈的松菊衬出。画上配以古朴苍穆的篆书“贞松千岁古，霜菊万年寿”，旁边题以轻松灵变的行书“庚申大暑陈翱画于汤山”。两种书体形成既统一又有变化的对比效果，全画立意深邃，构图饱满，以对比手法组成苍劲又秀润的韵趣，诗书画印浑然一体，相得益彰。陈老为了继承诗书画印融合的优秀传统付出了艰辛的劳动。观赏者从其作品中不仅获得综合审美愉悦，同时从其作品崭新的意境里呼吸到新时代的气息。

（三）勇于冲破藩篱，探觅新法。陈大羽先生尊重传统，认真研究传统，他从青藤、白阳、石涛、八大、扬州八怪、赵之谦、吴昌硕、齐白石诸大家的艺术中吸取笔墨精粹。但他又不为传统所囿，努力从“师造化”的过程中寻找新的艺术语言、新的感受、新的发现、新的思绪并酝酿新画意。这新的立意和一股表现的激情驱使他勇于冲破旧程式的藩篱，勇于跨越花鸟画的表现禁区。如《银花千重亿众心》的创作过程就是如此。又如《迎新岁》一画，为了渲染春天气息、突出大丽菊的艳丽、迎春花的明丽以加强春的韵律美。他借取山水画的晕染、烘托之法，在画上淡花浅叶及双钩花瓶外轮廓处施以轻淡、透明的墨水，使花、叶、瓶在衬染晕托中更加突出。画上那老辣遒劲的线条配合湿润透明的淡墨，大有“干裂秋风，润含春雨”之妙。《并蒂呈祥》中，塘边迎风飞舞的荷花润叶，以豪放奔纵的笔意挥写，浓墨重施，层次分明，运用泼彩法把浓重石青、石绿泼染其上，与火辣辣的红荷相映相衬，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使人从鲜丽强烈印象中感觉到艳而不俗的美感。这些都体现出陈大羽求新、求变的美学追求。

（四）以“写”为魂。中国画以“写意”为魂，陈大羽先生对此有深刻的认识和领悟。其精心营构的写意花鸟画构图充实，气势磅礴，近赏笔墨精妙，远观气势非凡，巧妙运用黑白对比、色彩对比、粗细对比，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这一切都来自于一个“写”字。他作画强调“意在笔先”，“立意”既定，便大胆落笔，洒然落墨，挥写自如，兔起鹘落，气运笔随，机趣所行，触类赋象。下笔无悔，一笔定终身，有竟蛇走马、壮士扛鼎的气势。笔线高简而准确，爽畅又稳重，用笔施色处处见笔，皆蕴藏着深厚的书法功力和金石功夫。运墨赋色吸取民间美术鲜明浓艳的特点。由于笔线骨力雄浑，墨色浓中含韵为基底，大刀阔斧染以大红大绿，却艳而不俗，俏丽中见雅逸。看丈二巨幛《松竹梅图》，虬松老梅之干线条粗犷奇肆，如铁斧钢钎凿成，选用篆书笔意和金石刀凿力感加以表现，以奔放潇洒、柔中寓刚的笔线写竹，一股向上的气息和倔强生命力跃然纸上，既讴歌三友凌寒傲骨，又表现作者人格理想和立节情操。为此刘海粟先生有感而题：“松竹与梅称三友，风霜雨雪贯岁寒。只恐人情易翻覆，故教写入画图看。”又题“大羽学弟三友图笔法纵逸，不可羁勒，故当名家。”陈老近日作《一声啼醒神州》一只用枯焦墨写出的公鸡，动势夸张，圆目锐利，对着晨风清露引吭长鸣，以一气贯通、笔笔相应的笔墨挥写活泼长尾，线条交错有致，墨韵华滋加上重墨配以鲜红冠耳，其势如冲锋斗士，其神炯炯如电，随意点染的红梅为衬托，画面红黑交染，气足神全，令人叫绝。此图与他半世纪前所画之鸡相比较，人们更能理解陈大羽花鸟画艺术“炉火纯青”的含意。祝愿陈大羽先生艺术长青！

注释：1.摘自马鸿增《写画美学观论纲》。2.摘自王朝闻《齐白石集序》。3.摘自《好古堂书画记》。4.摘自方薰《山静居诗话》。5.摘自《陈大羽画选》序。1992年4月于江苏省国画院本文发表于香港《收藏天地》39期；本文发表于《美术》2013年第四期；本文发表于大型画册《陈大羽·大道存真》中国美术馆编2003版。